阿茗

湳城问灵可逢君

  这是魏无羡离开的第七年。

  寅时末,天还未亮,暮山上吹的风都裹挟着寒意,一阵阵风掠过树枝,山林中就只能听见树叶摇晃的声音。

  “铮——”

  一声长长的琴声传来,风静止了,树不摇了,整座山都恢复了平静。

  长长的琴音余韵未完,又是几声琴音,不过这次的琴声短促,琴音清脆。

  等了一会儿,琴音再次响起,变了调子,似乎并非一人所弹奏。

  到后面,两种琴音一直交替响起,似是两人在问答。

  “你是何人?”

  “姑苏,蓝忘机。”

  “在此问灵,所为何事?”

  “寻人。”

  “寻谁?”

  “魏婴。”

  “夷陵老祖魏无羡?未曾见过。”

  “如此,叨扰。”

  “早听闻魏无羡七年之前就死在了不夜天,没人知道他的魂魄去了哪里,就算你这样四处问灵,世间魂魄那么多,你就算是挨个问一遍,也不见得问得出来。”

  蓝忘机不语,只缓缓放下置于琴弦上的手,没有再弹。皎皎月光洒在他身上,衬得他恍若是这森冷的暮山上的遗世明珠。

  “既已是故去之人,寻不见,又何必寻。”

  这一句琴语声音到后面渐渐飘忽,想是不会再发声了。

  果然,他所问之灵再没有拨动琴弦。

  蓝忘机感觉到空气中的灵力波动消失,知道对方已经离去,只沉默着收起忘机琴,负于背上,抬步离开暮山。

  在蓝忘机渐行渐远,他身后的暮山上又吹起了冷风,风卷起树叶追着他的脚步,有少许树叶缠上了他蓝白的衣角,但在几步之后又落下。

  有一点红光从对面山头透了出来,天要亮了。

  蓝忘机此来暮山,并不只是为了问灵。蓝曦臣听闻暮山脚下的村里出了邪祟作怪,特让他来看看,他这才连夜赶来。

#

  在村子里问过一遭过后,村民们表示都没见过那邪祟,也不知道是何来历,只说是中了邪祟的人会睡上好长时间,会梦到自己很害怕或者很渴望的东西。有村民因为做梦醒来后浑浑噩噩的见到啥都面露惧色,也有些睡了几天了还没醒来的,满面红光,偶有痴笑,沉浸在美梦中。

  蓝忘机听着村民的叙述,自己无意识的捏了捏袖子上的云纹。

  “各位少安毋躁,今晚我会查明的,”说完后,蓝忘机再向村长拱手行了一礼,“还请村长嘱咐各位村民今晚不要出门。”

  老村长目光浑浊,抖了抖山羊胡子,连忙回礼,“多谢含光君了。”

  村长家里的小儿子已经睡了三天了,怎么叫也叫不醒,心里也是焦急,“那含光君今日在寒舍休息片刻吧。”

  蓝忘机微微颔首,“有劳。”

#

  晚上,在这个山脚下的小村子都陷入沉睡的平静时,冷风吹过,除了街道两边屋檐挂着的灯笼散发的微弱火光外,就只剩下一身蓝白校服的蓝忘机。

  蓝忘机静静地听着风声,他可以听见好多声音,来自不同的梦里。

  从各种各样的声音中仔细辨认,蓝忘机终于听见了不同的声音,是很轻微的吟唱,听不清在唱什么,可是很明显她在哄你入睡,或者睡得更沉。

  睡吧,睡去吧,再做个好梦。

#

  当晚,蓝忘机顺着那不知何方传来的浅声吟唱寻到了那邪祟,是一只修为深厚的梦妖,身影已凝为实质,通身漆黑,坐在村里最高房屋的屋顶上唱歌。

  蓝忘机当即从背上取过忘机琴,一个轻功跳上半空,施展灵力拨动琴弦,“铮——”

  一层带着浑厚杀伤力的音浪朝着那梦妖袭去,那梦妖似乎并且察觉到危险的逼近,只自顾自的吟唱,声音婉转又凄凉。

  直到看见那梦妖被击中,蓝忘机才带着忘机琴缓缓落地。

  在梦妖被击中的瞬间,吟唱声戛然而止,那团魅影也随之消散了,整个过程短暂得不可思议。

  感知空气又恢复了平静,蓝忘机垂下眼睑,收好忘机琴,离开了村子。

#

  蓝忘机除掉梦妖后,没有回姑苏,而是一路问灵向更南边前行了,现在他已经到了湳城。

  城内一派繁荣景象,街道上行人来往不绝,两边商贩贩卖声不断。

  蓝忘机一身蓝白校服,走进湳城,没有多余表情,也不说话,就这样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过,就像是神仙落入了凡尘俗世,来往的行人都忍不住都看两眼,低声询问这是哪家的俊俏公子。

  蓝忘机缓步走着,突然停住了脚步,看向了旁边。

  他看见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,表情不是很开心,守着一个糖葫芦架,架子上糖葫芦插得满满当当,应该是这半天来都没人照顾他的生意。

  少年注意到蓝忘机的停留,一双眼睛顿时亮了,“公子,要买糖葫芦吗?可甜了!”

  鬼使神差的,蓝忘机没有拒绝,买下了一串糖葫芦,并且多付了钱。

  他继续走,不知道走了多久,街道两边商贩叫卖声小了,行人也少了,这条街应当是快走完了,蓝忘机就这样拿着这串糖葫芦走了这么远的路。

  “汪汪汪——”

  突然,离他很近的一条小巷里传来了狗吠声,蓝忘机转头望去,是一群浑身脏泥的野狗对着巷子尽头里叫,似乎在争夺什么。

  以为是野狗争食,蓝忘机正准备继续前行,可就在转头之际,却无意间瞥见了一片衣角,有人?

  指尖微微催动灵力,向巷子里的那群野狗弹去,野狗被击中,哀嚎着疯跑出巷子,蓝忘机这才得以看见被野狗们堵在巷子里的人是何模样。

  是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孩,骨瘦如柴,头发乱糟糟的,被吓得不轻,抱着脑袋抵着墙蹲在角落里,还在发抖,手里紧紧攥着半个馒头。

  蓝忘机被眼前所见刺痛了眼睛,那个小孩衣衫破烂,已然是初冬时节,却还光着脚,一双脚被冻得通红。

  野狗明明已经跑开好久了,小孩还不愿意放下手臂,直到蓝忘机渡着步子走到他面前,他才缓缓放下手臂。

  待看清小孩面容,蓝忘机心猛的一颤,瞳孔微微收缩,声音颤抖着喊出了他的名字,“魏婴?”

  小孩脸脏脏的,但一双眼睛还很清明,跟魏无羡少年时有七八分相像,怯生生地看着蓝忘机,随后又被蓝忘机左手中的红艳艳的糖葫芦吸引。

  蓝湛看着小孩,他和魏无羡少年时才相识,他也没见过魏无羡小时候,但他很肯定,眼前的这个小孩,就是他。他不想知道为什么魏无羡会在这里,还是以孩童模样,他现在知道魏无羡小时候原来经历过这些,他现在心里很难受。

  “你可是想要这个?”蓝忘机指的的糖葫芦。

  蓝忘机本以为魏无羡会说想要,但魏无羡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摇了摇头,然后低头啃了一口手中的冷馒头,他太饿了。

  魏无羡当然想吃糖葫芦,红艳艳的,他看到别的小孩吃过,吃得可开心。眼前的糖葫芦也很诱人,可终究是别人的,也许这个人也很想吃呢。

  蓝忘机蹲下来,看着魏无羡艰难吞咽这手中从那么多野狗口中抢来的半只馒头,像是有人紧紧握住了他的心脏,紧得他喘不过气,他把糖葫芦递出,放在魏无羡眼前,“糖葫芦给你,你可愿跟我走?”

  魏无羡停下撕咬,看了看蓝忘机,又看向糖葫芦,终于点了点头。

  蓝忘机又把糖葫芦往前递了递,魏无羡伸过脏兮兮的小手,接住了糖葫芦。

  蓝忘机又张开手,示意魏无羡过来。

  魏无羡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找不出干净地方的破烂衣衫,又看了看蓝忘机干净的衣襟,正准备摇头,蓝忘机突然揽过他瘦弱的身子。

  蓝忘机丝毫没在意他会弄脏自己的衣服,只心疼魏无羡,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,蓝忘机从来没有过。以前看魏无羡,成天没心没肺的咧着嘴,似乎从来没有遭过苦难。

  轻轻托着魏无羡单薄的后背,蓝忘机抱着他站起来。

  魏无羡手上拿着糖葫芦,下意识紧紧搂着蓝忘机的脖子,看着被自己摸脏了的洁白衣裳,有点局促,一时不知该说“对不起”还是“谢谢你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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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蓝忘机带着魏无羡到客栈,让他吃了些热乎的饭菜,吩咐小二买来魏无羡能穿的衣裳,又要了洗澡水。

  小二兑好了水就提着桶退了出去,魏无羡坐在桌边的凳子上,小表情亮亮的,脸上带着点喜色,小心翼翼的舔着糖葫芦。

  蓝忘机伸手试了试水温,觉得合适,才转头看向他,“魏婴,净身。”

  句子很短,语气却很柔和。

  魏无羡放下糖葫芦,迈着小短腿跑到蓝忘机身边,抬头看着他。

  蓝忘机也低头看着他,一大一小就这样对视着,蓝忘机天生眸色极浅,眼神偏冷,看向魏无羡的眼神却带了些少有的柔和。

  看着魏无羡小脏脸好一会儿后,蓝忘机才明白过来,魏无羡可能还不能够自己洗澡。

  “伸手。”蓝忘机淡然出声。

  魏无羡抬高了手臂,蓝忘机给他褪下了一身破败衣裳。

  脱完衣服后,魏无羡就被提溜进了木桶,一碰到热水,魏无羡觉得舒服,不禁更下沉了一些。

  蓝忘机解开自己碍事的外衫规整的叠好放在床头,才又返回来解开魏无羡快要黏成一团的头发,用手掬了把水把他的头发打湿,用一旁的皂角给他细细清洗。

  洗完头发后,接着就是身体,魏无羡先开有点害羞,会躲避蓝忘机的触碰,但后来不知是因为怕蓝忘机生气,还是是被热水泡得疲软了,也规矩老实了,让蓝忘机给他擦洗身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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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蓝忘机把魏无羡光溜溜的身子提出来,拿过厚帕擦他身上的水珠,擦过魏无羡稚嫩的心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,表情微动,似乎在回忆什么。

  魏无羡小心的看着他,不知道为什么,他并不排斥蓝忘机,两人之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,魏无羡觉得,就算是现在他再放肆一点,蓝忘机也不会生气。

  蓝忘机给魏无羡穿好衣服,抬眼认真的看着魏无羡的眼睛,跟长大后的他一模一样,清亮,让人移不开眼睛。

  打理完毕,整齐穿上衣裳的魏无羡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,洗去脏泥之后,小脸白白净净,俨然是个俊俏的好胚子。

  “魏婴,”蓝忘机蹲在床前,和坐在床边的魏无羡高度齐平,他给魏无羡整了整衣襟,再次开口,声音有些不平稳,“魏婴。”

  魏无羡不知为何一下笑开了,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,“嗯。”

  魏无羡的笑,跟蓝忘机记忆中那个笑慢慢重叠,以前,他也是这么笑的,无论什么时候,遇到了什么,都是这样的笑。

  “你可知我是谁?”蓝忘机又给他顺了顺湿漉漉的头发。

  魏无羡摇了摇头,不甚在意的向前凑了凑,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。

  蓝忘机琉璃色里藏着的情绪很复杂,魏无羡伸手捧上他的脸,“你是不是不开心啊?”

  蓝湛感受到了小孩子手的柔软,语气还是淡淡的,“没有。”

  “那你为什么都不笑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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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夜色又临,今天是十五,屋外的月亮很圆,月辉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房间里留下一地月光,也撒了些在魏无羡的脸上。

  现在还没到亥时,蓝忘机还没有睡,但魏无羡已睡了好一会儿,想是很累了。

  魏无羡入睡之前,跟蓝忘机说了好多话,一张小嘴就没有停下来,谈到了他的母亲藏色散人,说“和阿爹阿娘以后会永远在一起”。

  蓝忘机站在窗边,望着远处的湳城边缘有些失神。方才他没再提让魏无羡跟他走的事,江枫眠宗主会收留他,他终究要回江家,这样也好,他们终究可以再见。

  想到这里,蓝忘机回过了神,不禁自嘲。

  外面传来了打更声,亥时已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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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村长家门外传来了谈话声,有村民说今早上沉睡着的人都醒了,神智不清的也都恢复了正常,想是邪祟已除,应当感谢含光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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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等蓝忘机再次睁眼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粗布床帐,完全不同于客栈的轻帐,他根本不在客栈的房间里。

  蓝忘机闭上眼睛,他早已明了。

  梦妖,以梦境为食,只有在感到腹空时才会出现在人多处吸食梦境,食饱后就会离开。食千人梦,方可宁为实质,这样的邪祟,单单一层音浪怎么可能伤到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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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他知道这是一个梦,从一开始就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文/阿茗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9年10月19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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宠辱,不惊。
【已经退圈,不接活动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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